《2181序曲》：AI時代人類到底是誰

作者：肖 松

剛拿到《2181序曲》時，我的目光便被腰封開頭那行字號最大、用黃色鋪染的作者原話所攫取——“我有責任去書寫我所見到的女性”。

不局限于女性視角

可盡興讀完這本小說集后，顧適這個名字，斷掉了“雨果獎提名作家”的前綴，從腰封里活生生蹦上我的腦門，把她幻想中的世界通過這本《2181序曲》，與我共享了視域。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塑造了多樣且復雜的女性群像，她們鮮活立體如斯，以至于我閱讀過程中偶有恍惚：她們真的活過。也真是因為她們?nèi)绱苏鎸?，我便有些不甘?/p>

或許對《2181序曲》這本書來說，只突出科幻作品里少有的“女性視角”講述“女性故事”，窄了。我認為顧適更是在通過她的幻想作品，探討“人”，只不過角色多以女性主體出現(xiàn)而已。

當然我完全能夠理解各方選擇“女性”這個方向的理由。一是近年來這個標簽夠熱流量夠高，在精準觸動輿論熱點上，這個詞毫無疑問是“雷神之錘”；二也是我們習慣了在大量傳統(tǒng)的科幻作品的設定里，Man（男性）等于Human（人類），而Female（女性）常常是Man的修飾詞，男人們星辰大海，女人們孩子老公，顧適早期的作品里亦難免俗。

可那是以前。人，是會成長的。顧適亦是。

現(xiàn)在這本《2181序曲》，那行云流水的敘事，詩意與遠方并行的文筆。我在閱讀的過程中完全感受不到，任何男凝或女凝的“凝視”。人類的過去時、現(xiàn)在進行時，與未來時的想象，就這樣用八個獨立成篇，又在主題和風格上草蛇灰線的故事，將那宏大而富有哲理的科幻世界鋪陳開來。

不聽話的人類小孩

與天馬行空的地外文明科幻作品不同，在顧適這本書的故事里，人類面臨的外部挑戰(zhàn)來源，不是還在刀耕火種的人類，一覺醒來發(fā)現(xiàn)外星人扛著槍炮踢破了自家柵欄，而是不聽話的人類小孩，在現(xiàn)有的可實現(xiàn)的科技之下，如何面對地球母親的拖鞋底。

這幾年極端天氣頻發(fā)，洪水更是每年都要來揍人類一頓，照這個趨勢發(fā)展下去，當洪災成了洪季，我們是“精衛(wèi)填?！边€是“大禹治水”？《2181序曲》給了我們兩個思路。要么漂向遠方，在大海中建構新城；要么堅守故土，在大陸上改造舊城。

開篇故事《母艦來到大海中央》里，與我們印象里的填海造陸不同，人類沒有試圖往海里丟泥土石子，而是讓大家把家搬到大海中央，一艘艘小船作為基本的家庭單位，用榫卯連接成一座巨樹投影般的海上巨型城市，災難來襲時整座城市變身成海怪，人口超出負載時，城市會像蒲公英一樣解體，分化成獨立的種子，總有一顆能成功著陸，春風化雨破土發(fā)芽。正如億萬年來地殼分裂又聚合，但不管如何滄海桑田，生命也終將延續(xù)。

在這一故事里，留下了洪災的伏筆，人們從大陸逃到海上，在海上出生的主角小姑娘，不能明白人們對洪災的恐懼?！稉癯恰费a充說明了故事背景?！稉癯恰返摹皳瘛?，即是選擇定居城市的“擇”，也是聚水低洼處澤城的“澤”。正如精衛(wèi)填海不是真的往海里丟石頭，大禹治水當然也不是興修水利。那，會是什么呢？

在這里夏季變成了洪季，為了應對隨時來襲的洪水、龍卷風等自然災害，“完整建筑”概念代替了舊有的城市模型，滿足了衣食?。粋鹘y(tǒng)出行工具穿上了氣囊裙升級為水陸兩棲，滿足了行。除了匹配硬件，導航系統(tǒng)自然也不會缺位。這里的“YU”，用于洪季 逃生的AI導航系統(tǒng)，是“雨”也是“禹”，你沒猜錯，它的上一代系統(tǒng)是“GUN”，“鯀”，禹他爹。

作為一個擁有自主判斷能力的人工智能系統(tǒng)，“YU”在故事開篇就做了出人意料的指令，在危急關頭，它不是為女主規(guī)劃最有時效的逃生路線，而是“強迫”女主必須繞路冒極大的風險去救兩個孩子。它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？研發(fā)者也不知道，這是它的算法黑箱。隨著故事的發(fā)展，這個黑箱的謎底終于見了天日：真的還要繼續(xù)前行嗎？

“選擇總要代價，倘若這代價是弱者，我是否可以犧牲他們，去實現(xiàn)宏觀意義上的目標？”（摘自顧適《擇城》原文。）

這個命題，在第六個故事《〈2181序曲〉再版導言》里，顧適做了更全面深度的極致探索。作為2024年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，它的精彩程度是毋庸置疑的。顧適圍繞“冬眠”這個科幻題材里的最常見“時間作弊神器”，以16個來自不同社會階層、職業(yè)背景的女性角色，多維度完善了“冬眠”的設定，比如冬眠并不是停止生命，而是延緩；也探討了“冬眠”可能引發(fā)的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社會等問題。在閱讀的過程中，其思考深度常予我以醍醐灌頂拍案叫絕之感。尤其是“剩人”這個概念，在顧適很多的故事里，都在嘗試描述對它的思考。

在第三個故事《魔鏡算法》里，大火燒死了那個沒有手機偏癱的老大爺，等等，先別急著同情，或許你可以去書里看看結(jié)局再下定義。在這個故事里，人類處于手機已經(jīng)逐漸被“視域”代替的過渡時期。通過隱形眼鏡或框架眼鏡，視域就可以滿足辦公娛樂生活等等需求，顧適為它設計了豐富的使用場景，比如《魔鏡》。

這是一個微表情分析的App，某種意義上可以稱其為讀心術作弊器。既然都是作弊器了，功能當然不止于簡單分析微表情，只要愿意付費，你可以開通“表情私教”，在AI的指導下控制自己的微表情，隱藏真實的情緒；也能夠?qū)涣鲗ο箐浿崎L視頻進行綜合分析報告，幫助用戶猜到對方的言下之意；甚至可以在交流過程中，為使用者提供多種可能的交互選項，讓用戶盡可能達到自己想要的結(jié)果。就像RPG游戲一樣，這樣的人生，是你想要的嗎？

你可以作弊，別人當然也可以作弊，隨著使用群體的擴大，隱私問題自然也被搬上臺面，你愿意隨時被別人分析嗎？

當人工智能生出自我意識

在人工智能時代，人類到底是什么角色？顧適也給了多種思考角度。

第四個故事《回收智能》里，人類是被替代的耗材，是被AI一步步搶走工作的失敗者。所有人終將被淘汰，賭輸了，就下場。AI在不斷自我升級，為了成“人”。

第五個故事《誤入騎途》里，人類是被贊頌的神明，在廢棄的城市里，智慧大腦分析了人類遺留的數(shù)據(jù)，讓自行車實行“996”上班制，目的是讓城市恢復秩序，等待人類回歸。但是當AI生出自我意識，又去思考“人類”這個神明為何離開？又去了何處？只好循規(guī)蹈矩，贊頌神明就好。

畢竟“人類”一思考，“上帝”就發(fā)笑。

在第七個故事《弒神記》里，顧適用中國傳統(tǒng)神話的元素，借用希臘神話的部分套路，結(jié)合現(xiàn)代流行議題，重述與解構了遂古之初傳道者的史詩。在天帝眼中，人類之所以愚蠢，正是因為聰明。他們會給自己的欲望套上“神的旨意”，以繁文縟節(jié)來約束人類，以戰(zhàn)爭虐殺來替天行道。所以天帝會用災禍來懲罰人類，教會他們懂得敬畏，把聰明用在有意義的地方。這樣隨手就可以傾覆世界的力量，人類也同樣擁有，目的卻有不同。

在第八個故事《虛構之地》里，女主通過給人工智能輸入各種口令數(shù)據(jù)生成了火星頻道。在這個世界里，角色們會自我成長，找尋自己的故事線，人類沉迷于觀察它們的“人生”，從而逐漸失去了自己寫故事的動力?？墒桥鲿r不時把災難強加給這里生活的角色們，同時留下一線生機，因為只有這樣，才能維持頻道的關注度，因為美好平和會失去戲劇性，也就沒有故事可講。

第八個故事講完，《2181序曲》的故事就結(jié)束了。人類故事的結(jié)局到底是什么？

在《弒神記》里，天帝最后把大地交給了人類，而新神“混沌”不喜歡人類卻又要教化人類。

“于是它將自己變成充滿迷霧的網(wǎng)，融化在人的意識之中，終有一天，人們會自己閉上雙眼、堵住耳朵、蓋上鼻孔、封住嘴巴，永遠沉浸在混沌之中?！保ㄕ灶欉m《弒神記》原文）

在《虛構之地》中，茫茫沙漠中拒絕一切科技的虛構之地、洪災末日下用高科技求生的真實世界、把肉體寄存通過腦機接口逃避真實的虛擬世界，三重世界，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？

“記那些干嗎？”“活著就行了?！保ㄐ?松）

來源： 北京青年報